金石录后序
李清照
南宋
公元1143年
作品原文 金石录后序(以瑞本为主要参照)(1)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?(2)赵侯德父(3)所著书也。取上自三代(4),下迄五季(5),钟、鼎、甗、鬲、盘、彝、尊、敦之款识(6),丰碑、大碣(7),显人、晦士之事迹(8),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,皆是正伪谬(9),去取褒贬,上足以合圣人之道,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,皆载之,可谓多矣。 呜呼,自王播、元载之祸(10),书画与胡椒无异;长舆、元凯之病,钱癖与传癖何殊(11)。名虽不同,其惑一也。 余建中辛巳(12),始归赵氏(13)。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(14),丞相时作吏部侍郎(15)。侯年二十一,在太学作学生(16)。赵、李族寒,素贫俭。每朔望谒告出(17),质衣,取半千钱(18),步入相国寺(19),市碑文果实归(20),相对展玩咀嚼,自谓葛天氏之民也(21)。后二年,出仕宦,便有饭蔬衣练(22),穷遐方绝域(23),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(24)。日就月将(25),渐益堆积。丞相居政府,亲旧或在馆阁(26),多有亡诗、逸史,鲁壁、汲冢所未见之书(27),遂力传写,浸觉有味,不能自已(28)。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,一代奇器,亦复脱衣市易。尝记崇宁间(29),有人持徐熙牡丹图,求钱二十万(30)。当时虽贵家子弟,求二十万钱,岂易得耶。留信宿(31),计无所出而还之。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。 后屏居乡里十年(32),仰取俯拾(33),衣食有余。连守两郡(34),竭其俸入,以事铅椠(35)。每获一书,即同共勘校,整集签题。得书、画、彝(36)、鼎,亦摩玩舒卷(37),指摘疵病,夜尽一烛为率(38)。故能纸札精致,字画完整,冠诸收书家。余性偶强记,每饭罢,坐归来堂烹茶(39),指堆积书史,言某事在某书、某卷、第几叶(40)、第几行,以中否角胜负(41),为饮茶先后。中即举杯大笑,至茶倾覆怀中,反不得饮而起。甘心老是乡矣。故虽处忧患困穷,而志不屈。收书既成,归来堂起书库,大橱簿甲乙(42),置书册。如要讲读,即请钥上簿(43),关出卷帙(44)。或少损污,必惩责揩完涂改,不复向时之坦夷也(45)。是欲求适意,而反取憀憟(46)。余性不耐(47),始谋食去重肉(48),衣去重采(49),首无明珠、翠羽之饰,室无涂金、刺绣之具。遇书史百家,字不刓缺(50),本不讹谬者,辄市之,储作副本。自来家传周易、左氏传,故两家者流,文字最备。于是几案罗列,枕席枕藉,(51)意会心谋,目往神授(52),乐在声色狗马之上(53)。 至靖康丙午岁(54),侯守淄川(55),闻金寇犯京师,四顾茫然,盈箱溢箧(56),且恋恋,且怅怅,知其必不为己物矣。建炎丁未春三月(57),奔太夫人丧南来。(58)既长物不能尽载(59),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,又去画之多幅者,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,后又去书之监本者(60),画之平常者,器之重大者。凡屡减去,尚载书十五车。至东海(61),连舻渡淮(62),又渡江,至建康(63)。青州故第(64),尚锁书册什物,用屋十余间,冀望来春再备船载之。十二月,金人陷青州,凡所谓十余屋者,已皆为煨烬矣(65)。 建炎戊申秋九月(66),侯起复知建康府(67)。已酉春三月罢(68),具舟上芜湖(69),入姑孰(70),将卜居赣水上(71)。夏五月,至池阳(72)。被旨知湖州(73),过阙上殿(74)。遂驻家池阳,独赴召。六月十三日,始负担,舍舟坐岸上,葛衣岸巾,(75)精神如虎,目光烂烂射人,(76)望舟中告别。余意甚恶(77),呼曰:“如传闻城中(78)缓急,奈何?”戟手遥应曰(79):“从众。必不得已,先弃辎重,次衣被,次书册卷轴,次古器,独所谓宗器者,可自负抱,与身俱存亡,勿忘之(80)。”遂驰马去。途中奔驰,冒大暑,感疾。至行在(81),病痁(82)。七月末,书报卧病。余惊怛,念侯性素急,奈何。病痁或热,必服寒药,疾可忧。遂解舟下,一日夜行三百里。比至,果大服柴胡、黄芩药(83),疟且痢,病危在膏盲(84)。余悲泣,仓皇不忍问后事。八月十八日,遂不起。取笔作诗,绝笔而终,殊无分香卖履之意(85)。 葬毕,余无所之。朝廷已分遣六宫(86),又传江当禁渡。时犹有书二万卷,金石刻二千卷,器皿、茵褥(87),可待百客,他长物称是(88)。余又大病,仅存喘息。事势日迫。念侯有妹婿,任兵部侍郎(89),从卫在洪州(90),遂遣二故吏,先部送行李往投之(91)。冬十二月,金寇陷洪州,遂尽委弃。所谓连舻渡江之书,又散为云烟矣。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、写本李、杜、韩、柳集(92),《世说》、《盐铁论》(93),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,三代鼎鼐十数事(94),南唐写本书数箧,偶病中把玩,搬在卧内者,岿然独存(95)。 上江既不可往(96),又虏势叵测(97),有弟迒任敕局删定官(98),遂往依之。到台(99),台守已遁。之剡(100),出陆(101),又弃衣被。走黄岩(102),雇舟入海,奔行朝(103),时驻跸章安(104),从御舟海道之温(105),又之越(106)。庚戌十二月(107),放散百官,遂之衢(108)。绍兴辛亥春三月(109),复赴越,壬子(110),又赴杭(111)。 先侯疾亟时(112),有张飞卿学士,携玉壶过,视侯,便携去,其实珉也(113)。不知何人传道,遂妄言有颁金之语(114)。或传亦有密论列者(115)。余大惶怖,不敢言,亦不敢遂已,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,欲走外廷投进(116)。到越,已移幸四明(117)。不敢留家中,并写本书寄剡。后官军收叛卒,取去,闻尽入故李将军家。所谓岿然独存者,无虑十去五六矣(118)。惟有书画砚墨,可五七簏(119),更不忍置他所。常在卧塌下,手自开阖。在会稽(120),卜居土民钟氏舍。忽一夕;穴壁负五簏去(121)。余悲恸不已,重立赏收赎。后二日,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,故知其盗不远矣。万计求之,其余遂不可出。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(122)。所谓岿然独存者,乃十去其七八。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,三数种平平书帙,犹复爱惜如护头目(123),何愚也耶。 今日忽阅此书,如见故人。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(124),装卷初就,芸签缥带(125),束十卷作一帙。每日晚吏散(126),辄校勘二卷,题跋一卷。此二千卷,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。今手泽如新(127),而墓木已拱(128),悲夫! 昔萧绎江陵陷没,不惜国亡,而毁裂书画(129)。杨广江都倾覆,不悲身死,而复取图书(130)。岂人性之所著,死生不能忘之欤。或者天意以余菲薄(131),不足以享此尤物耶(132)。抑亦死者有知,犹斤斤爱惜,不肯留在人间耶。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。 呜呼,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(133),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(134),三十四年之间,忧患得失,何其多矣!然有有必有无,有聚必有散,乃理之常。人亡弓,人得之(135),又胡足道!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,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。 绍兴二年、玄黓岁,壮月朔甲寅(136),易安室题 [3] [5] 。 注释译文 作品注释 (1)这是李清照为其夫赵明诚所著《金石录》一书所写的后序。当作于绍兴四年。 (2)右:以上。后序在书末故云。 (3)赵侯德父:唐时以州、府长官称侯,赵明诚曾任莱州、淄州、建康府及湖州长官。德父,赵明诚之字。 (4)三代:夏、商、周三朝。 (5)五季:即五代后梁、后唐、后晋、后汉、后周。 (6)钟:青铜铸乐器。 鼎:青铜铸炊具。 甗([yǎn]音衍):陶制炊具。鬲(音利)陶制炊具。 匜([yí]音仪):青铜制盛水器。 敦([duì]音对):青铜制食器。 款识([zhì]音志):铭刻在金石器物上的文字。 (7)丰碑、大碣([jié]音洁):古以长方形刻石为碑,圆形刻石为碣。丰:大。 (8)晦士:犹隐士。 (9)是正:订正。 (10)王播:唐文宗时人。李清照笔误应是王涯:王涯,字广律,唐文宗时人,酷爱收藏。甘露之变,为宦官所杀家产被抄没,所藏书画,尽弃于道。元载:唐代宗时宰相,为官贪横,好聚敛。后获罪赐死抄没其家产时,仅胡椒即有八百石。(均见《析店书》) (11)“长舆、元叙”句:《晋书·杜预传》:“预常称(王)济有马癖,(和)峤[qiáo]有钱癖。武帝闻之,谓预日:‘卿有何癖?’对曰:‘臣有《左传》癖。’”和峤字长舆;杜预字元凯。 (12)建中辛巳: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(1101年)。 (13)归:嫁。 (14)先君:指作者父亲李格非。旧过世的父亲为先君、先父。礼部员外郎:礼部分曹办事官员。 (15)丞相:指赵明诚父:挺之,曾官至尚书右仆射(相当于丞相)。吏部侍郎:吏部副长官。 (16)太学:古代国家的最高学府。 (17)朔望:阴历每月之初一为朔日,十五日为望日。 谒[yè]告:谒见。 (18)质:典当。半千:五百。 (19)相国寺:北宋时汴京(今河南开封)最大的寺庙,也是当时著名的集市。 (20)市:购买。 (21)葛天氏:传说中远古时代的帝王,其时民风淳朴,安居乐业。 (22)饭蔬衣练:吃穿简单随意。蔬,蔬菜。练,粗帛。 (23)遐([xiá]音霞)方绝域:远荒僻之地。 (24)古文奇字:指秦汉碑版刻石之文字。 (25)日就月将:日积月累。 (26)馆阁:掌管国家图、编修国史的机构。 (27)亡诗逸史:泛指散失的历史文化资料。亡诗,《诗经》305篇之外的周诗。鲁壁汲冢:泛指出土文物。《汉书·艺文》:“武帝末,鲁共王坏孔子宅,欲以广其宫,而得古文(尚书)及《礼记》、《论语》、《孝经》凡数十篇,古字也。”《晋书·武帝纪》:“汲郡人不准掘魏襄王冢,得竹简小篆古书十余万言。”冢:墓。 (28)浸:渐渐。 (29)崇宁:宋徽宗年号(1102-1106年)。 (30)徐熙:五代时南唐著名画家。 (31)信宿:两夜。 (32)屏([bǐng]音丙)居:退职闲居。赵挺之罢相后不久死去,亲旧多遭迫害。赵明诚去官后携李清照回到青州故里。 (33)仰取俯拾:指多方谋求衣食。 (34)连守两郡:赵明诚自宋徽宗宣和三年(1121年)至宋钦宗靖康元年(1126年)先后知莱州、淄州。 (35)铅椠([qiàn]音欠):书写用具,这里指校勘、刻写。 (36)彝([yí]音夷):青铜制祭器。 (37)摩玩舒卷:反复观赏,爱不释手。 (38)率([lǜ]音律):限度。 (39)归来堂:赵李二人退居青州时住宅名,取陶渊明《归去来辞》意。 (40)叶:同“页”。· (41)角([jué]音决):较量。 (42)簿甲乙:分类登记。 (43)请钥:取钥匙。上簿:登记。 (44)关出:检出。 (45)坦夷:随意无所谓的样子。 (46)憀傈([liáo][lì]音聊利):不安貌。 (47)不耐:无能,缺乏持家的本事。 (48)重肉:两样荤菜。 (49)重采:两件绸衣。 (50)刓 ([wán]音完)缺:缺落。 (51)枕藉:堆积。 (52)神授:神往。 (53)声色狗马:指富贵子弟喜好的歌儿舞女、斗鸡走狗之娱。 (54)靖康丙午岁:宋钦宗靖康元年(1126年)。 (55)淄川:即淄州,今山东淄博。 (56)箧([qiè]音切):小箱子。 (57)建炎丁未:宋高宗建炎元年(1127年)。 (58)太夫人:指赵明诚之母。 (59)长([zhǎng]音障)物:多余之物。 (60)监本:国子监刻印的版本。 (61)东海:即海州,今江苏连云港一带。 (64)青州:今山东青州。 (65)煨([wēi]音威)烬:灰烬。煨,热灰。 (66)建炎戊申:建炎二年((1128年)。 (67)起复:居丧未满期而被任用。 (68)己酉:建炎三年((1129年)。 (69)芜湖:今安徽芜湖。 (70:姑孰:今安徽当涂。 (71)赣水:即赣江。 (72)池阳:今安徽贵池。 (73)湖州:今浙江吴兴一带。 (74)过阙上殿:指朝见皇帝。 (75)葛衣岸巾:穿葛布衣,戴露额头巾。 (76)目光烂烂射人:《世说新语·容止》“裴令公目王安丰:目烂烂如岩下电。”形容目光富于神采。 (77)意甚恶:情绪很不好。 (78)缓急:偏义复词,指危急。 (79)戟手:举手屈肘如戟状。 (80)宗器:宗庙所用的祭、乐器。这里指最为贵重之物。 (81)行在:皇帝出外居留之所。这里指建康。 (82)痁([shān]音山):疟疾。 (83)柴胡、黄芩([qín]音勤):两味退热的中药。 (84)膏肓([gāo] [huāng]):《左传·成公十年》:“在肓之上,膏之下,攻之不可,达之不及,药不至焉,不可为也。” (85)分香卖屦([jù]音句):指就家事留遗嘱。曹操《遗令》:“余香可分与诸夫人,不命祭。诸舍中无所为,学作履组卖也。”屦,麻鞋。 (86)分遗六宫:疏散宫中妃子、宫女人等。 (87)茵褥:枕席、被子之类。 (88)他长物称是:其余用物与此数相当。 (89)兵部侍郎:兵部副长官: (90)从卫:担任皇帝的侍从、警卫。洪州:今江西南昌。 (91)部送:押送。 (92)李、杜、韩、柳集:唐代著名文学家李白、杜甫、韩愈、柳宗元的作品集。 (93)世说:即《世说新语》,南朝宋刘义庆著。《盐铁论》:汉桓宽著。 (94)鼐([nài]音耐):大鼎。十数事:十余种。 (95)岿然独存:指遭劫难而得幸存者。汉王延寿《鲁灵光殿赋》:“西京未央建章之殿,皆见隳[huī]坏,而灵光岿然独存。” (96)上江:指今安徽一带,以其在今江苏上游故名。 (97)叵([pǒ]音颇上)测:不可测度。 (98)敕[chì]局删定官:负责编辑皇上诏令的官员。 (99)台:台州,今浙江临海。 (100)剡[shàn]:剡溪,著名的风景胜地,在今浙江嵊县。 (101)出陆:走陆路。 (102)黄岩:今浙江黄岩。 (103)行朝:同“行在”。 (104)驻跸([bì]音毕):指皇帝停留。章安:属台州,在今浙江临海东南。 (105)温:温州,治所在今浙江温州。 (106)越:越州,治所在今浙江绍兴。 (107)庚戌:建炎四年(1130年)。 (108)衢[qú]:衢州,治所在今浙江衢县。 (109)绍兴辛亥:宋高宗绍兴元年(1131年)。 (110)壬[rén]子:绍兴二年(1132年)。 (111)杭:杭州,今浙江杭州。 (112)疾亟[jí]:病危。 (113)珉([mín]音民):似玉的石头。 (114)颁金:分取金银财物。 (115)密论列:秘密举报。 (116)外廷:同“行朝”。投进:进献。 (117)幸:皇帝光临称“幸”。四明:即明州,今浙江宁波。 (118)无虑:大约。 (119)簏[lù]:竹箱。 (120)会稽:今浙江绍兴。 (121)穴壁:在墙上打洞。 (122)吴说([yuè]音悦):宋代著名书法家。时任福建路转运判官,故称运使。 (123)如护头目:好像保护头与眼睛一样。 (124)东莱:即莱州。静治堂:当为赵、李之书斋名。 (125)芸签缥([piāo]音漂)带:芸签,用芸草制成的书签。缥带,用来束扎卷轴的丝带。 (126)吏散:犹今之“下班”。 (127)手泽:亲手书写之墨迹。 (128)墓木已拱:指死已多时。《左传·傅公三十二年》:秦穆公派人对蹇叔说:“尔何知?中寿,尔墓之木拱矣。”拱,两手合围。 (129)“萧绎”句:梁元帝,名绎字世诚,自号金缕子。西魏伐梁,江陵陷没,他“聚图书十余万卷尽烧之”。(见《南史·梁元帝纪》) (130)“杨广”句:唐颜师古撰传奇《南部烟花录》载,其死后显灵将生前所珍爱的书卷尽数据为己有。 (131)菲薄:指命薄。 (132)尤物:特异之物 (133)少陆机作斌之二年:指十八岁。杜甫《醉歌行》:“陆机二十作文斌。” (134)过蘧[qú]瑗知非之两岁:指五十二岁。《淮南子·原道训》:“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。”蘧瑗,字伯玉,春秋时卫国大夫。 (135)“人亡弓”句:《孔子家语·好生》:“楚王出游,亡弓。左右请求之。王曰:‘止。楚王失弓,楚人得之,又何求之!’孔子闻之,惜乎其不大也。不曰‘人遗弓,人得之’而已,何必楚也!” (136)“绍兴”句:绍兴二年,即1132年。玄黓(音亦),《尔雅:释天》:“太岁……在壬曰玄黓。绍兴二年适为壬子年。壮月,八月。按,此署年或有误。 [5] 作品译文 《金石录》三十多卷是谁的著作呢?是先夫郡候赵德甫所撰的(注:宋代称知州为候)。内容远至自夏、商、周,近至不远的后梁、后唐、后晋、后汉、后周,凡是铸在钟、鼎、甗、鬲、盘、彝、尊、敦上的铭记,以及刻在长方形石碑和圆形碑上的知名人物和山林隐士的事迹,只要是刻在这些金石之物上的文字共整理了二千卷,全都校正了谬误,进行了汰选和品评,所有的都符合圣人的道德标准,还能够帮助史官修订失误,这里都记载了,可以称得上内容丰富了! 呜呼!自从唐代的王播(原文:王播,但应该是王涯,是李清照记录错误。)与元载遭到杀身之祸以后,书画跟胡椒都是他们取杀身之祸的原凶;而和峤、杜预所患的“病”,一个是贪财病、一个是《左传》病,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。听起来不相同,但痴迷其中都是一样的。 我在建中靖国元年(注:宋徽宗年号,即公元1101年),出嫁从此属赵氏的人。当时先父是礼部员外郎,明诚的父亲是礼部侍郎。丈夫赵明诚年方二十一岁,正在太学当学生。赵、李两家本是寒门,向来清贫俭朴。每月初一、十五,明诚都请假出去,把衣服押在当铺里,取五百铜钱,走进大相国寺,购买碑文和果实。两人对着买回来的碑文一起欣赏着,反复研究,自认为夫妻二人像远古时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样自由和快乐。两年以后,明诚出仕做官,便立下即使节衣缩食,要走遍四方,把天下的古文奇字全部搜集起来的志愿。日积月累,碑文也越积越多。因为赵明诚的父亲在政府工作,其中还亲戚和老朋友掌管国家图书和编修史志,常常可以看到像《诗经》以外的佚诗、正史以外的逸史,以及从鲁国孔子旧壁中、汲郡魏安釐王墓中发掘出来的古文经传和竹简文字,于是就尽力抄写,渐渐感到趣味无穷,到了难以自控的地步。从那以后如果看到古今名人的书画和夏、商、周三代的奇器,也还是脱下衣服去当了也要把它买下来。曾记得崇宁年间,有一个人拿来一幅徐熙所画的《牡丹图》,要价二十万钱才肯卖。当时虽是官宦子弟,但要筹备二十万铜钱,谈何容易啊!夫妻二人把玩了它两夜,想尽办法也筹不到钱,只有还给了卖家。夫妇二人互叹可惜,为此不开心了好几天。 后来明诚罢官,带我回青州故乡闲居了十年。夫妇勤俭持家,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。明诚复官后,又接连做了莱州和淄州的知州,把他的全部俸禄拿出来,从事书籍的校勘、刻写。每得一本书,我们就一起校勘,整理成类,题上书名。得到书画和彝、鼎古玩,也摩挲把玩或摊开来欣赏,指出存在的不足。每次等到蜡烛为烧完才去睡觉。因此所收藏的古籍,在精致和完整上超过许多收藏家。我天性博闻强记,每次吃完饭,和明诚坐在归来堂上烹茶,指着堆积的书史,说某一典故出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,二人以猜中与否来定胜负,然后以胜负作为饮茶的先后。猜中了的便举杯大笑,常常把茶不小心倒在胸前衣襟上,反而饮不到一口。真愿意这样过一辈子!虽然生活不是很富裕中,但理想从没有被忘记。收集的书籍达到了要求,就在归来堂中建起书库,把大橱编上了甲乙丙丁的号码,中间放上书册。如需讲读,就拿来钥匙开橱,在簿子上登记,然后取出所要的书籍。如果谁把书籍损坏或弄脏了一点,定要责令此人揩干净涂改正确,改掉以前那种随便很不在意书籍的作风。所以想求得舒心反而心生不安。我性子实在忍耐不住,就想办法不吃第二道荤菜,不穿第二件绣有文彩的衣裳,头上没有明珠翡翠的首饰,室内没有镀金刺绣的家具。节省下来的钱遇到想要的书籍,只要字不残缺、正规版本,就马上买下,储存起来作为副本。向来家传的《周易》和《左传》,原有两个版本源流,文字最为完备。于是罗列在几案上,堆积在枕席间,我们意会心谋,目往神授,这种乐趣远远超过那些追逐歌舞女色斗狗走马的低级趣味的人。 到了钦宗靖康元年,明诚做了淄州知州,听说金军进犯京师汴梁,一时间很茫然,满箱满笼的书籍,即恋恋不舍,又怅惘不已,心知这些东西必将不为己有了。高宗建炎元年三月间,我的婆婆太夫人郭氏死于建康,明诚到南边奔丧。所有的物品不能全部载去,便先把书籍中重而且大的印本去掉,又把藏画中重复的几幅去掉,再把古器中没有款识的去掉。后来又去掉书籍中的国子监刻本、画卷中的平平之作及古器中又重又大的几件。经多次削减,还装了十五车书籍。到了海州,雇了好几艘船渡过淮河,又渡过长江,到达建康。这时青州老家,还锁着书册什物,占用了十多间房屋,希望来春再备船把它装走。到了十二月,金兵攻下青州,这十几屋东西,一下子化为灰烬了。 高宗建炎二年秋九月,明诚夺情被任命为建康府知府,三年春三月罢官,搭船上芜湖。到了当涂,打算在赣江一带找个住处。夏五月,到贵池,皇帝有旨任命他为湖州知州,需上殿朝见。于是我们把家暂时安置在贵池,他一人奉旨入朝。六月十三日,开始挑起行李,舍舟登岸。他穿着一身夏布衣服,翻起覆在前额的头巾,坐在岸上,精神如虎,明亮的目光直向人射来,向船上告别。此刻我的情绪很不好,大喊道:“假如听说城里局势紧急,怎么办呀?”他伸出两个手指,远远地答应道:“跟随众人吧。实在万不得已,先丢掉包裹箱笼,再丢掉衣服被褥,再丢掉书册卷轴,再丢掉古董,只是那些宗庙祭器和礼乐之器,必须抱着背着,与自身共存亡,别忘了!”说罢策马而去。一路上不停地奔驰,冒着炎暑,感染成疾。到达皇帝驻跸的建康,患了疟疾。七月底,有信到家,说是病倒了。我又惊又怕,想到明诚向来性子很急,无奈生了疟疾,有时发烧起来,他一定会服凉药,病就令人担忧了。于是我乘船东下,一昼夜赶了三百里。到达以后,方知他果然服了大量的柴胡、黄芩等凉药,疟疾加上痢疾,病入膏肓,危在旦夕。我不禁悲伤地流泪,不忍心问及后事。八月十八日,他便不再起来,取笔做诗,绝笔而终,此外更没有“分香卖屦”之类的遗嘱。 把他安葬完毕,我茫茫然不知到什么地方是好。建炎三年七月,皇上把后宫的嫔妃全部分散出去,又听说长江就要禁渡。当时家里还有书二万卷,金石刻二千卷。所有的器皿、被褥,可以供百人所用;其他物品,数量与此相当。我又生了一场大病,只剩下一口气。时局越来越紧张,想到明诚有个做兵部侍郎的妹婿,此刻正作后宫的护卫在南昌。我马上派两个老管家,先将行李分批送到他那里去。谁知到了冬十二月,金人又攻下南昌,于是这些东西便全数失去。所谓一艘接着一艘运过长江的书籍,又象云烟一般消失了,只剩下少数分量轻、体积小的卷轴书帖,以及写本李白、杜甫、韩愈、柳宗元的诗文集,《世说新语》,《盐铁论》,汉、唐石刻副本数十轴,三代鼎鼐十几件,南唐写本书几箱。偶尔病中欣赏,把它们搬在卧室之内,这些可谓岿然独存的了。 长江上游既不能去,加之敌人的动态难以预料,我有个兄弟叫李迒,在朝任勅局删定官,便去投靠他。我赶到台州,台州太守已经逃走;回头到剡县,出睦州,又丢掉衣被急奔黄岩,雇船入海,追随出行中的朝廷。这时高宗皇帝正驻跸在台州的章安镇。于是我跟随御舟从海道往温州,又往越州。建炎四年十二月,皇上有旨命郎官以下官吏分散出去,我就到了衢州。绍兴元年春三月,复赴越州;二年,又到杭州。 先夫病重时,有一个张飞卿学士,带着玉壶来看望他,随即携去,其实那是用一块形状似玉的美石雕成的。不知是谁传出去,于是谣言中便有分赐金人的话语。还传说有人暗中上表,进行检举和弹劾。事涉通敌之嫌,我非常惶惧恐怖,不敢讲话,也不敢就此算了,把家里所有的青铜器等古物全部拿出来,准备向掌管国家符宝的外庭投进。我赶到越州,皇上已驾幸四明。我不敢把东西留在身边,连写本书一起寄放在剡县。后来官军搜捕叛逃的士兵时把它取去,听说全部归入前李将军家中。所谓“岿然独存”的东西,无疑又去掉十分之五六了。惟有书画砚墨,还剩下五六筐,再也舍不得放在别处,常常藏在床榻下,亲手保管。在越州时,我借居在当地居民钟氏家里。冷不防一天夜里,有人掘壁洞背了五筐去。我伤心极了,决心重金悬赏收赎回来。过了两天,邻人钟复皓拿出十八轴书画来求赏,因此知道那盗贼离我不远了。我千方百计求他,其余的东西再也不肯拿出来。今天我才知道被福建转运判官吴说贱价买去了。所谓“岿然独存”的东西,这时已去掉十分之七八。剩下一二件残余零碎的,有不成部帙的书册三五种。平平庸庸的书帖,我还象保护头脑和眼珠一样爱惜它,多么愚蠢呀! 今天无意之中翻阅这本《金石录》,好像见到了死去的亲人。因此又想起明诚在莱州静治堂上,把它刚刚装订成册,插以芸签,束以缥带,每十卷作一帙。每天晚上属吏散了,他便校勘两卷,题跋一卷。这二千卷中,有题跋的就有五百零二卷啊。如今他的手迹还象新的一样,可是墓前的树木已能两手合抱了。悲伤啊! 从前梁元帝萧绎当都城江陵陷落的时候,他不去痛惜国家的灭亡,而去焚毁十四万册图书;隋炀帝杨广在江都遭到覆灭,不以身死为可悲,反而在死后把唐人载去的图书重新夺回来。难道人性之所专注的东西,能够逾越生死而念念不忘吗?或者天意认为我资质菲薄,不足以享有这些珍奇的物件吗?抑或明诚死而有知,对这些东西犹斤斤爱惜,不肯留在人间吗?为什么得来非常艰难而失去又是如此容易啊! 唉!陆机二十作《文赋》,我在比他小两岁的时候嫁到赵家;蘧瑗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岁之非,如今我已比他大两岁:在这三十四年之间,忧患得失,何其多啊!然而有有必有无,有聚必有散,这是人间的常理。有人丢了弓,总有人得到弓,又何必计较。因此我以区区之心记述这本书的始末,也想为后世好古博雅之士留下一点鉴戒。 绍兴二年,太岁在壬,八月初一甲寅,易安室题 [6-7] 。 争议部分 争议一:文中“呜呼,自王播、元载之祸,书画与胡椒无异”,在宋版和明人手抄本中皆记录为王播,王播曾两度出任宰相,享年72岁。王播、元载之祸明显是李清照的笔误,经考证王播应该为王涯。王涯唐文宗时期宰相,因“甘露之变”被杀,史书《旧唐书》记载他“前代法书名画,人所保惜者,以厚货致之;不受货者,即以官爵致之”,王涯爱好收藏,他被杀后众人得其卷轴,皆取其奁盒、金玉、牙锦,其余弃于道旁,遭践踏者无数,众人都哄抢他装书画的金玉盒子和象牙盒子,而把书画弃于一边,践踏无数。所以李清照原意是写王涯、元载之祸,而误记成王播、元载之祸。清代名家何义门在《金石录后序》中校正为:“‘播’当作‘涯’。”顾亭林《日知录》引作“王涯”,顾本《金石录后序》直接作成“王涯”。 [3] 争议二:文中“绍兴二年,太岁在壬,八月初一甲寅,易安室题”,今流传的各版本《金石录后序》皆如此记为绍兴二年,但文中句“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,三十四年之间,忧患得失,何其多矣!”说明李清照写书时当为五十二岁(虚岁),但李清照在绍兴二年只有五十岁(虚岁)。两处明显冲突,今人王璠先生在李清照研究丛稿中指出当为绍兴四年,绍兴二年为后人传抄出错。另外也有黄墨谷先生等人的绍兴五年一说,但今人大多采信绍兴二年为误记,当为绍兴四年一说。 下面是王璠先生拿出的宋人洪迈看过李清照原文《金石录后序》为绍兴四年的铁证,故被大家采信。 洪迈《容斋四笔》卷五“赵德甫《金石录》”文中,称他曾在王顺伯处亲眼看到赵明诚的妻子易安居士为《金石录》一书所作的序文(指《后序》),很受感动。当他撮述了文中大概以后,慨叹着写道:时绍兴四年也,易安年五十二矣。自叙如此,余读其文而悲之! 依据洪氏所记,《金石录后序》作于“绍兴四年””确为李清照亲自所题署,是原稿所固有的。时“易安年五十二”,不一定是据序文“过蘧瑗和知非之两岁”推算而得。因为洪迈出生的那年宋徽宗宣和五年癸卯(1123),李清照才四十一岁,而李清照之卒,约在绍兴二十五年乙亥(1155),得年七十三岁左右。那时洪迈已三十三岁,正当壮年;到他《容斋四笔.》成书的庆元三年(1197),则是七十五岁。古人以为中寿,尚非兹毫,记力犹强,还能奋笔撰述。号称四百二十卷的《夷坚志》(含支志、三志、四志)就是他中晚年的著作。庆元三年上距清照作《后序》的绍兴四年(1134)为六十四年,而距清照之卒,仅四十三年,为时更短。史称洪氏“幼读书,日数千言,一过目辄不忘。他遍览载籍,尝以博洽受知于孝宗。而所著《容斋随笔》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》称其“自经史诸子百家以及医卜星算之属,凡意有所得,即随手札记,辩证考据,颇为精确。”《四笔》一年成书,虽取速成,“然其大致,自为精博。”又说他“尤熟于宋代掌故,”认为“南宋说部,终当以此为首。”这样说来,洪迈所纪清照年岁,应是出自记忆,非常精确,当可据信。 [4] 创作背景 《金石录后序》是李清照晚期的一篇回忆性散文,是研究李清照生平史实的第一手资料,是李清照个人生活、家庭背景及她所处的那个动荡时代的真实反映。 李清照在创作《金石录后序》的时候正是北宋被灭亡,南宋刚刚开始的时候,社会正处于一种大变革时代。李清照在流离之间看着自己与丈夫赵明诚收集的文物不断流失,不由感慨文物得之难,失之易也。 乱世的文物不值钱,李清照节衣缩食得来的文物,不是失之于兵祸就是遇人不淑。兵祸:金兵的战争烽火让文物付之一炬或是被宋朝的叛兵劫掠而去。遇人不淑:不是被寄居的邻人盗取就是被骗婚的张汝舟巧取豪夺。 当李清照看着这些历经劫难幸存下来的文物,视它们如头目。这时她翻看丈夫写的《金石录》,回忆二人收藏的点点滴滴,那些酸、甜、苦、辣都是那么值的回忆和珍惜的,但因为赵明诚在生前就为《金石录》作过序了,于是她写下了这篇《金石录后序》附在《金石录》之后。 宋史当中没有李清照传,所以重新审视《金石录后序》后就会发现李清照自己的回忆自然就是最宝贵的文献资料了。 [8] [9]